〈最後的儀式〉
最後,我閃過一個念頭,想合一個照;但我沒做,只靜靜的享受窗外灑洩進來的陽光,就好像音樂盒被打了開,轉動著樞紐,直到時光停止的時刻,沒了聲音,我們沒再說話,猶如真空。
喀嚓!有一道閃光,沒有哭喊,也沒有笑容,卻還有點溫度。
紅色的火,這炷香正在燒,大概是這張照片裡所剩的溫度,而我只是白色的餘煙纏繞整身的人,一身全黑,如嘴上的鬍子,數十天沒法刮除傷心的日子,漸漸長了,連個渣都不是,還真覺得自己有點不孝。
我開始回想,這二十年來母親的支持,不管什麼決定或關卡,都會有一個平安符交至我手中。我其實拿著它們,也僅僅收著,沒太多感覺,就像求學的過程每天應付大大小小的考卷──批閱,收好;直到大考將至才把所有錯誤答題一一審視,但求不貳過!人生似乎很漫長,每每來到最終的試驗,總是決定未來的結果,如國中到異地讀書、基測、指考、全國音樂比賽等,許多的將來被當下的自己篩選,但回過頭來,所有一切努力都不曾被母親挑剔過,而全是滿滿祝福──媽祖天后宮的平安符。
頭七那一天早上,心情稍微緩和些,聽說這一天媽媽會回家,也不太敢隨意整理母親留下的物品,就怕她認不得自己的家。我只好破解母親手機的密碼,整理裏頭的東西,沒苦惱太久,直覺就是媽祖的生日──零三二三!對於一個虔誠的媽祖信徒,我覺得慶幸,不然我也得不出一段錄音檔……那是我曾經覺得正義的言詞留下的產物:從小到大,母親不斷栽培我學音樂,鋼琴和薩克斯風,求學階段都待在管樂團,直到大學登上國家音樂廳,我做夢都沒想過的舞台,我邀請母親成為我的觀眾。票是我拿的,所以位子在哪我知道,舞台的高處一目了然她坐的位子,但我們的距離還是有一段長遠,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我被鎂光燈打著灼熱,趁著休止符時間,遠遠地凝望著熟識的身影,不知她有何感想,只覺相當的專注。音樂會後,母親獻上鮮花,並興高采烈地說:「超讚的!我有錄音喔!」她竟然用手機偷錄了整場的音樂會,我不禁翻了白眼,正言:「媽~國家音樂廳不能偷錄音啦!要,我們有錄影,我可以幫你拿!」她瞬間有點落寞,卻又笑了笑說:「我只是偶爾想自己聽而已啦!」那種漫不經心的矜持與所為,我現在才知,就像我們對音準毫無偏差的執著吧,對兒女厚愛的準確罷了。也許這只是一段藕斷絲連的旋律,比起餘音繞樑,三月不知肉味還來得強烈;我無法繼續據理力爭,反而感到榮幸。之後,也沒再追問,又偷聽了幾次我們的音樂會。
還記得小學管樂團,第一次出外演出,就是大甲媽祖國際觀光文化節鎮瀾宮音樂會。我不懂媽祖的文化,卻始終記得母親的愛,她像崇拜般的合十手掌,目光朝向我們,直到音樂會結束。當我收完樂器要找母親時,她已跪在媽祖神像前,合十,喃喃動著嘴唇,不是崇拜,是虔誠。此時我有點恍惚,還沒回神,母親在我脖子上掛上一個紅色的平安符。她笑了笑,拍拍我的頭,而我拾起它,像古老的擺鐘,垂擺著,把玩學生時期的時光,來來回回。
告別式當天,下起了雨,六月的仲夏,所有的雲朵都耐不住寂寞,但不已讀的閃電,終究沉默;而已讀的閃電,只有轟隆巨響的快門,轉瞬卻是永恆。我願付出一切代價,期盼下輩子,即使僅千萬分之一被擊中,也要與母親您,再相會。
那天,是母親妳的最後一場音樂會,也是我這輩子最難演奏的一場。告別式結束後,餘音依然繚繞於耳畔,所有的旋律鼓舞著情緒,音符加以蕩漾,哭泣聲慢慢地加入合音,若一切待在真空,應該就不會那麼傷心了吧。但,聽不到聲音的呼喊,勢必更加真實。最後一首曲目──〈感恩的心〉:那是樂譜上倒數第二個音,一顆只要一口氣就能完成的長音。我並沒有在此時選擇換氣,吐盡所有的氣,我清楚地很──有勇氣登台,沒十足的把握!沒想到,最後一顆RE音,在毫無按錯鍵下,竟然變了調,但我並無驚嚇,繼續往下吹奏,直到結束。
我從母親的的手機,放出這場音樂會,我訝異這不完善收音的樂音,被她陶醉如夢,也許,這也是為甚麼我在妳的人生最後一場畢業典禮,獻上幾首樂曲。而RE的音名為D,會不會是D的意志?Dream?Dauntless?難道是母親要我勇敢追夢?或許吧,在接下來的日子母親無法陪伴在身邊,依然要勇敢往前!我從衣內拿出母親送我的平安符,輕輕吻著它,媽祖的平安符就像母親依舊陪伴著。永遠陪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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