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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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6

當太陽隱沒,月亮準備升起的傍晚,它就快來了。Evening,傍晚,同時也有衰落和晚期的意思。光與無光的交界點,很多人或許對那種情境感到畏懼和不安。正是因為黑暗一直都是人們本性似在逃避和閃躲的事物。一直都是。無論在環境,抑或人身上都是。我相信人具有向光的本性。因此陰暗和無光令人警惕,它們總被迫和危險扣連。對比那種不安和焦慮,我一直知道自己在無光的寂靜會活得相對自在許多。儘管,曾經有過一段喜歡在腦海裡想像陽光的溫柔,相信明亮可能的日子。只是後來這樣的頻率越來越低,到最後我只習慣在夜晚裡出聲。

然而,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夏季的傍晚總是在陽台看夕陽,每天都要等到日落餘暉完全消失在視野裡,才進到室內。在畏光傾向的狀況下,僅有那樣的暖橘是我能觸碰的光亮,不會刺痛,不會灼傷。那是我作為人僅剩的向光本性-留存在對光明的想像,還有迎來黑暗前夕的落日餘暉。多數時候曝曬對我而言都太尖銳,總是迎來昏厥。作為暗中隱態,我的夜晚要延宕到一日生活的幾近最底,它才來臨。它必須足夠平靜,必須足夠沉定,要像一片漆黑裡的湖水,只有小波漣漪,沒有大浪。

一兩年前有陣子常畫畫到半夜,甚至到凌晨三點。對於一個習慣早睡的人來說,這樣偶爾的體驗是很新鮮也充滿幹勁的。不過也是在認識R以後才慢慢喜歡上夜晚的內涵。那種,環境終於在深夜裡寂靜下來,了無人聲的環境狀態,桌燈像黑暗裡的唯一的一盞燈,周邊的昏暗對比我所在的光亮,不經意被解釋出了隱微的溫暖的味道。我喜歡那種感覺。在夜裡被遺忘與冷落的世界和我相互依存的那種獨特性;在獨身的孤立裡又同時擁有適當距離陪伴的意象。好似唯獨那個時刻我和它能有最多的貼合與親近。過往曾經是那麼著迷於夜晚,沈溺在身處於暗裡光亮的孤獨和溫暖。那團光是保護,卻不阻隔我和世界建立連結。那時候它是可信的。那種貼合再舒服不過。

然而,近日卻有截然不同的感受。這陣子關了燈後躺在床上的時間特別難熬。連關燈的動作似乎都明顯有所遲疑與掙扎。沒有開燈卻依然有些許路燈的光線從落地窗照映進來的房間,因為不夠明亮,都充滿了我漫溢出過多的不安和焦慮。對於這片黑暗裡的寂靜,我害怕那時間空間裡自己可能的、習慣的誠實和赤裸。正因為夜晚一直以來都是屬於自我坦露的時間,可此時此刻那背後牽涉到多少主體碎裂的風險。而我只是想要自我保存,卻讓我們忽然疏離。夜晚與我的關係回到曾經有過的狀態,只是少了一點憂鬱和漠然,多了焦慮和恐懼。

然而,談及夜晚,說起現實裡不帶象徵和譬喻的,實質的,肉眼所見的夜晚,我總是想起那條晚上回家的路。他生前是個長期洗腎的病患,我常會去醫院接他回家。山上的家。夏季那陣子洗腎的日程被挪到晚上,因為是鄉間小道,回家的路上燈光昏暗,平行視野裡只有車頭大燈打在柏油路上那片糊濛濛的淡色黃光。道路兩旁是連綿的稻田,正值夏季,稻穗飽滿。映著月光的灑落,它們比白天更沈鬱低垂。山和樹梢的輪廓依著月暈,好像快要碰在一起,那個很高的接點是家的地方。從醫院一路到家,我們不會說太多話,因為每次洗腎完他總是不太舒服,閉目養神坐在緩緩前進的車上。回家的路在沉寂裡被拉得好長好長,我們融進夜裡整條不見底的柏油路,家看起來離我們又高又遠。遠得像我們不能掌握的明天和後天。

有時後我會想,就算站在一片光亮之下,自己內心的那些黑暗無光,是不是也駭然。究竟是可見的無光擊潰主體的力量大,還是根本不可見的陰暗陷落才是危機四伏。而我之所以畏光,是害怕反白後刺眼卻空蕩的視野,還是明亮下那被泯滅的善和人性,又或者自信的遺骸能一覽無遺,所以才懦弱的反白了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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