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記憶裡最好的天空
2022/07/24-08/08
後來才體會到,很多時候必須要等到再一次感受,或者碰見,才會意識到它曾經在某一段時間裡是死去的。沒有再次看見生命的搏動,就不會對於死亡的狀態持有意識。
譬如今天的天空。
回家後的這一個多月,多雨的家鄉卻幾乎不下雨了,多數的日子裡甚至連一朵雲都沒有。陽光坦率,但那樣的不隱諱其實是刺痛的。對這個環境變得極其不熟悉。或者其實從來沒有真正熟悉過。有時候甚至不只是陌生,甚至帶有一種空氣分子膨脹而產生的壓力感。感受膨脹的同時也預設爆破,更被空氣分子向下擠壓,導致某些東西的塌陷。這當然和自我本身的心理狀態有關。譬如剛回家的第二個禮拜,真實感受到高溫氣流裡被困限住的悶滯感。《白馬走過天亮》裡言叔夏口中的「馬緯度無風帶」是最相似的感受。當時的日記是這麽紀錄的:「最近稻田都收割了,留下的稻梗在曝曬下燒出一種灼熱而乾裂的味道。吹進落地窗。陽光很刺,碰觸會痛,視野也容易反白,意識總是站在昏厥的臨界點上。有時候好像看見沙塵,以為風平靜下來以後能清楚看到後方的駱駝商隊。我常常不知道自己真正在哪裡。意識內與意識外。」太陌生,陌生到我以為自己身處遙遠的沙漠國度。
(回到今天的天空)
眼前是大朵大朵的雲,邊緣特別有著絪透揉繞之感,天空被向後推,雲被挪到圖層最上端,以一種滑順平緩的移動方式前進。忽然想起四年前的某個週末,躺在司令台看見的那片天空。同樣是大朵大朵的雲。那時候仍不怕太陽也不會暈眩。一年多前面對曝曬與暗中隱態的心理拉扯隨後也立即浮現腦中。便意識到前些日子的無雲其實就像那時所面對的曝曬,同樣尖銳,同等壓迫。由此才忽然意識到它不在了好一段時間。記憶裡最好的天空。
「我忽然理解那種某些死去的東西又活起來的感覺。有些部分甚至是因為感受到『活起來』才驚覺它曾經真正死去過。」
回家滿一個月的那天,我寫下好多想法。相似的感受出現在很多地方,不只是雲,也不只是沙漠。
是這麼寫的:「那天道晚安後,躺在床上,盯著這片熟悉至極的天花板——多少年的夜晚都是和它說話度過的。我忽然發覺自己許久沒有感受到這般平坦與服貼。連著生命,合著內在會說話的聲音。像將自己安放在地面上一樣,平靜、安穩。也同時可以聽見來自地面的裂縫聲,長回來、探出頭來。是一些關於我以為僅屬於過去的自己,不可復得的特質和感受能力。儘管還是交纏混亂又分散零落的呈現⋯⋯。心靈有不死之本事,我始終堅信這件事。但也因此一直以為他是活著的,只是無法用過去的樣子活著,是直到我看見以當下那般程度存在著的生命感受力、動力再出現,我才明白這是主體之內真正的活著。對我而言,真真正正的活著。相反地也確定過去真的有一段時間是死亡了⋯⋯。不確定究竟死亡了多久,但明確知道現在的真正的活起來。在那些死去的部分都活起來以後,完整地成為生命、符合生命的定義。雖然當這些內容膨脹後龐大地進入已經窄化的心靈會有些不適應,但這些終究是在最初便屬於它的內容物⋯⋯。裡裡外外都好起來了。」
後來就沒有再繼續寫下去了。因為質疑這份復生是否為真正的復生,或只是表面風吹帶來的跳動。仍然缺乏能夠全然相信它是真正活起來的勇氣。也知道自己其實一直都有千千百百種方式可以繼續麻痺、繼續逃避。可以因為處於幻覺而變得勇敢,可以因為以逃避的姿態快樂而勇敢,但之所以能是「勇敢」的都只是因為沒有真正去迎擊和面對那些問題本身。這段時間掉回過去習慣的色彩空間,我才意識到幸福光亮裡的勇敢其實不夠全面。甚至對己身的逃避行為毫無察覺。然而,這裡確實有很多的無奈,且當其實有意識能意識,卻無力無能改變,才是真正絕望。倘若始終無法抵達自身對勇敢的標準,那些信念也都只是飄渺虛幻的風,不堅實不可靠。
I many times thought peace had come,
When peace was far away;
As wrecked men deem they sight the land
At centre of the sea,
And struggle slacker, but to prove,
As hopelessly as I,
How many the fictitious shores
Before the harbor lie.
——Emily Dickinson
如同每次對復生和勇氣的期許,以為終於觸碰到,甚至是抵達,卻都仍只是「以為」。
「但不可以否定階段性的成長啊!」你說。想到這句話時都會好難過、好難過,因為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一個位置點上停留了多久,而真正前往到下一個點上又是多麽遙遙無期。創造無時間性的空間大抵也是一種放任與作為藉口的自我療癒(放棄)。自己設立的限制與捆綁使得前進的速度極其緩慢,多數時候根本是停止僵直。
看見復生、看見那樣的天空,更多的似乎不是欣喜,是更加確定內心混亂與破敗的事實。好多時候真的壓抑不住想縮藏起來的衝動,覺得虧欠於你的溫柔和光亮,更認為自己的狀態只是也只會造成混亂。
好像仍然沒辦法正面地在你面前接受與認可那些問題,但因為擁有對這段關係的信念和堅定的情感,所以能繼續和這樣的自己的對話。限縮在主體之內的問題還是問題,卻因為這段關係存在本身的力量及你作為我的勇氣,所以再痛苦也能嘗試處理。一方面這將會打破過去停滯與下陷的常態,一方面遙遙無期將轉變為指日可待。
打破「過去展演的自我都是一場騙局,騙了你,也甚至無意識欺騙了自己」的質疑——能夠再次感受到與生命間的平坦和服貼,能夠在復生後拾回曾經死去的感受,能夠再次看見記憶裡最好的天空,全部都堅固了他們的實在性。而這份實在性雖然接縫著很多的破碎與不堪,但其本身的意義與價值不該被因此而否定與質疑。「要相信生命,相信心有不死的本事,相信灰裡有光,相信死的邊緣有生。」同樣的話,一次比一次更堅定的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