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沒有箱子的生活
2024/06/11-06/22
有些時候回過神來才發現,我已經把你從可見的生活中移除得太徹底。我變得更加接受現實,並活得好像曾經深刻的事物都不再深刻也不值得眷戀。今天的你已經模糊到我記不得從頭到尾的一切,以一種高度透明的形式存於意識中。腦中的你身後是一面白牆,毫無任何連結的,缺乏記憶與情感。每次看見你都像一團霧氣,我們保持著一公尺遠的距離,我什麼都看不清楚,儘管對於已經無法觸及的你的生活還是抱有些不明所以的擔憂。可模糊與不確定性並沒有讓我對事實產生不合理的質疑——你是具有實感的記憶與對象,只是多數時候我其實不知道你是誰。這現象來得異常快速與強烈,同時伴隨許多預期之外的心理反應。一開始我確實慌了,在霧氣中揮舞雙手,想把霧撥去以看清你的輪廓與五官,可有礙於我無法走近至五十公分的距離,你依然保持模糊。
一直以來我總是捧著一個箱子,裡頭又有好多不同類別的箱子。有屬於冬天的,屬於海的,更有一個是屬於你的箱子。它們的作用是為了把那些定義的結果與反覆驗證的內容裝進去,結論式的作為前進的要件。因為在廣闊無邊的未知裡,結論是一種基礎性的安全來源,尋找材料和驗證的過程除了是自我證明也是一種自我安慰。起初,我嘗試在一片混亂中找尋相互吻合的插頭與接口,嘗試在狀態差異之間翻揀出共性,可卻只存在完全的斷裂。環境中不存在任何相互匹配的事實,或者更精確來說,多數時候它們根本無法被驗證為事實。那些過去以為是真實絕對的事物與價值,成為壓倒性的懷疑,成為截然不同的虛幻碎片,而我彷彿能對你這個人做出超過一百種完全不同的詮釋。
基於對實在性的執著——無論是客觀性的實在或者「框上虛線(抽象性/想像性)」的實在,這段時間心理層面上最大的課題便成為如何重新建構一個人。重新定位「你」的一切,以及重新建構我看待你的方式。在這段得不出結論、看不見輪廓的時日裡,我不停原地踱步,看著眼前貼著「你」的標籤的空箱子,遲滯不前的同時,不斷在相互不吻合的碎片堆裡反覆拷問自己你是誰,那些記憶與感受無時無刻都相互牴觸。然而,更符合現實的操作大概是在一切都尚未明瞭、欠缺材料與內容前,就先做結論。因為過程中將永遠存在延宕性。幸運的話,或許能在真正往前走之後,得以從未來審視框上虛線的驗證以及帶有霧的結論、從未來的未來修正或填補內容。也或許大多時候這些將會是永遠的缺在,而我們被迫接受它們的永遠不全。
那天一如往常地面對依然霧濛濛的你與白牆,我赫然意識到現況根本上地缺乏檢證工具與材料。它們彼此相互不吻合是事實,因此我也不該固化地假設結論需要的材料與內容此時存在於環境周圍。一個人在房間裡時,安靜得都能聽見燈泡的吱吱聲,當下我確定了此時此刻其實什麼都不剩,而如此我又能找到些什麼呢。結論本身作為一種封閉系統的展現,或許只是不切實際也自我束縛的信仰。雖然是這樣被理解的,但想起原先某種程度上吸引我走向你的,正是基於絕對性價值中的某些堅持和追求,卻最終我們又以一種極為消散的狀態確認了離開。這確實令人感慨,卻也懂了以前永遠無法理解的道理,更深刻的體會對絕對性的堅持有時只是一種狹隘二元性的投射。
Live a life without a box. Or “the” box.
於是,我再次起身時把箱子留下了。
我決定要活著沒有箱子的生活,因為更重要的是去體會過程而不是留存結論。就算下一步我會因為不安感而跌落懸崖,那也不失作為人的一種生命精神。這決定去相信「懸而未決」的嘗試竟讓我體會到一種解構主義式的自由。能夠不帶著任何自我質疑以及困惑,更終於能和模糊與未解共存的底氣,其實都來自過去你交予我的。那種使自我更加完整的肯認來自於你讓我看見自己,得以從過往的破碎中拼湊出自己的樣子。雖然完整得很破碎,但足以走過面前的一片狼籍。最大的成長充實著面前的每個空氣分子:飽和、膨脹、充滿活力 。
雖然有些時候不免覺得自己前進的速度太快了,甚至身邊的人總擔心我是不是在掩藏情緒,又或者告訴我這高機率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我曾在不經意感受到的解放中覺得罪惡,更曾在這樣的意外性之中反過來質疑自己或這段關係的真摯性。衝突與吸引力交織於這些狀態中,我過問自己的同時,卻也不可掩飾那些無法控制己身步伐的衝勁,而每一次往前衝,或者跳躍與傾倒都讓我決定在過去裡留下更多包袱。雖然可能是極為不合時宜的輕快,卻都來自時間軸上遙遠左端的你的疼惜。
面前的牆消失了。霧散了。
最近愛丁堡天氣很好,我和N沒事就去中央大草皮上曬太陽、睡午覺。那天我們挑了一塊樹陰下的草地,雖然觸感溫度相對低些,但是能夠一覽天空與樹梢的位置也就屬那裡最好了。躺下時能清晰地聞到泥土與青草中帶有濕氣的味道,陽光在風吹之時不經意從葉梢中漏出來,我舉起手嘗試將光亮留在指縫間,並瞇起眼睛享受被陽光照到視野反白前的那一秒。那些時候心裡很踏實、平靜,但我同時也知道,往後的日子大概還是會有那些搔癢般的擾動。儘管我能面無表情的承受,心裡還是會有些許波瀾,可那也就只是本能中一部分的,那些廉價又氾濫的自我情感。不作為刻意保護自己的工具,因為它們壓根與尊嚴無關,而只是一種生命狀態,一種回應過往的自然共振現象。於是抵抗是不需要的,因為沒有箱子的束縛了,寬闊之間雖然也因此失去了真實的追溯性,可我相信自己能因而認識到更多過去沒有勇氣或者沒有機會觸碰的事物。
*分享最近很常聽的一首過於光亮的歌:Girl in Red “I’m back”
“It's easy to get caught in the state of being lost
But this time, I think I'm found
I wouldn't go without it, the ups and downs and what-ifs
It's all a part of being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