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歐小札:義大利石松(Pinus pinea)篇
2024/09/02-10/23
自法羅一路向東駛去,前往塞維亞的巴士只因為純粹行進,使實際上付出的兩小時成為意義上失去的三小時。橫跨在瓜地亞納河上的公路大橋便是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儘管A22與A-49的銜接點是明確的,卻如此時間性改變仍是一線之隔的清晰有理與毫無道理。那天午後,我便這樣失去了一日之中最炙熱的一小時。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像是某些時期的後遺症一樣,知道卻感覺不到。也罷,但凡在動、能動(也就是說還活著),失去什麼都只是尋常之事。
無感於失去,巴士行進於一片乾燥枯黃中。空間裡外都是一片死寂,在陽光灼燒下,是過曝的死寂。跨越葡西邊界的公路上,除了那些覆滿人工栽植、排列整齊的橄欖樹的山坡以外,幾近一片乾燥稀疏。因此生長型態矮而繁密的橄欖樹群彷彿綠洲,原先灰綠色的葉片在陽光的曝曬與反射下,竟轉為深濃的墨黑綠;種種特質都令它們呈現穩重規矩的姿態。我總覺得那像幅畫,體現了對地中海植栽的標準想像。只是過於標準,難以產生超乎想像與期待的驚喜感,甚至有時扼殺了產生共鳴的空間。許多時候,枯寂反而坦然自在。我伸長脖子望向車頭擋風玻璃,確保還能有下一段乾枯的風景。
直至某一路段,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它們的高聳傾軋進了遼闊的貧瘠之地。像是換布幕那般,唰了的壓縮了視野,卻用另一種形式的填滿去釋放了前所未有的寬闊。義大利石松群佇立在乾黃粉狀的土壤,因為是喬木所以有明確的主幹,灰褐的、瘦骨嶙峋卻硬挺的,拔高於一片乾燥與粉塵中,頂著一頭繁密針狀葉,聳立入無雲的藍天。有些時候它們甚至就從氧化的磚紅岩石土堆裂隙之間生長出來,那般艱辛卻輕易地,活在那裡。活在乾黃色裡的,蠻橫的生命。
那時的昏沈瞬間被打破:「枯寂不是真正的坦然自在,只是安於現實、無力前行。」長久停滯,心已經被消磨到沒有足夠的勇氣與信念支撐過往對於悲劇性張力的崇尚。我赫然想起橘棕色的真正意涵,想起對應於生命轉折它象徵什麼,想起為什麼總是將自己的精神塗抹成那種顏色。義大利石松把那些原因與意義都傾倒出來。
只是歷時幾秒的一小段路,至今仍然在腦海中播映,記憶因此錯亂得讓我記不得那段路究竟有多長,也因此在意義上成為一條永無止盡的道路。許多時候在恍惚之間,我還能看見自己行進於石松群旁。一見鐘情般的,無可救藥的永遠愛上了。
棕黃調的自然景觀之於我有安定內心浮躁不安的效果。除南歐隨處可見的枯草色(#C3A772)和泥灰綠(#464F17),我也想起在綠地之間混雜大量Luxor Gold(#9E8A32)和苔蘚灰(#7C7D5F)的蘇格蘭高地。無論乾枯得塵土飛揚或者潮濕得滿是爛草泥濘,棕黃調能使景緻變得寬廣又惆悵,滄桑之中帶有無際的迷失感。彷彿把自然的絕對憂愁傾托而出,也把生命在自然之中的樣貌刻畫得更為鮮明深刻,提醒著真實樣貌並不是鬱鬱蔥蔥的飽和與充沛,是每分每刻都存在缺空與匱乏,卻仍堅毅地選擇生長。
我也曾設想過止步於綠洲的生活,終年不斷的水源和日復一日的生活型態,偶有新奇的商隊來訪⋯⋯如果安於眼前的生活,荒涼危險、充滿未知的沙漠與我何干。我想過,卻清楚地明白,無論身在何處,我的心裡即有一片至始至終都不會消失的沙漠,永遠無法被潤澤,永遠不可能成為綠地。可我欣賞它的乾枯與遼闊,荒蕪之中的無際,荒涼之中的自由無拘。如同我認知到不可能對飽和的綠意有所追求,因為生命本身始終帶有匱乏,並且那份缺如在某種程度上永遠是生命動力。只有在如此臨危的環境裡,它的堅毅與韌性才會被凸顯,在苦中淬鍊的至美,是被汗水浸濕了、磨擦破了皮後的充分理解與接受。領悟到這些以後,佇足綠洲的假設便成為完全的無意義。薛西弗斯的形象忽然出現在腦海中,而我看見他身邊也有棵石松。
「儘管我永遠無法脫離黑白灰的世界,可為了見邊上缺口外存在的夕陽,我願意掙扎著抵達黑白灰的世界邊緣,只為了看見光與色彩的融合。」這是橘棕色的部分意涵。同石松的生命形式:蠻橫而堅毅地,選擇繼續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