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南歐小札:陽光與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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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8-2024/10/31

在蘇格蘭過著春與夏無法切割、彼此交纏而混濁的時日,我越來越潮濕,彷彿上個年冬天早已融化的積雪仍沒見過陽光,也從未被蒸乾。白晝的抵達隨著傾斜的轉軸變得越來越遲緩,缺乏充沛陽光的長日照生活把每天都被拉得好長、好長。像條影子,如陰霾般籠罩著我的影子。我將自己與不同的人事物夾掛在上頭,沈沈地把影子像晾衣繩似地越拉越長,這樣一來無法入眠的黑夜永遠不會抵達。我在迴避夜晚之時,竟反向生成了對陽光的需求。

過往總嫌棄白日的漫長難熬,可那些輾轉至天光漸亮卻仍無法入眠的日子裡,精神與心靈在硬化的過程中變得僵直,黑夜的追捕成為輪迴般的夢魘,更是萬分沮喪、挫敗於對自身完全地失去掌控。

淤積的心室、滯留的空氣、潮濕的眼睛,都吶喊著對陽光的需求。我像是即將被海水溺斃了的,求著上岸,卻忘了自己其實是隻魚。忘了自己最適切的生長環境——只求著光,只想要光。今年八月底離開愛丁堡後,我便踏上南歐的土地。

落地南歐的那一刻,我的眼睛像窗紙一樣輕易被撕裂。曝光了,測光儀顯示。失能的零件只能令它們流入,正巧以炙熱裡的海市蜃樓遮掩著的心靈與精神上的突起與凹陷。在那樣的烈陽曝曬下,原先的陰暗潮濕被蒸乾,簡直只是一瞬間的事。我似乎乾爽了,卻也漸漸蜷曲,甚至像曝曬至脆化的老舊塑膠,一捻就碎。

烈日通常照在我的背脊上,因為白日裡總抱著膝、蒙著臉地躲避光。也躲避著人群。人們蜂擁而至,全是為了南歐烈焰般的陽光。他們享受著光淋灑在身上,身體像拓印紙似的,留下了太陽紅紅的足跡。可太陽只在我身上留下黑影般的足跡。南歐的我像隻蝸牛,蜷縮在自己的殼中,帶著打結的腹腔,匍匐蹣跚,如推似走地不願前行。陽光下我如同沒有自己一樣,成為光明的俘虜。身體上留下的各種雜亂的肩帶曬痕就像被綑綁的痕跡。

被陽光囚禁的日子,過曝使我產生幻覺。許多時候處在即將昏厥之前的空白視覺成像裡,我總會看見一些固定的人、想起一些固定的事,並在失去視野之前擬答著「假如怎樣便該怎樣」的這種問題。

其實我幾乎只看見一張臉,就算看不清輪廓也能知道是誰的,那張臉。我想,大概是因為他是與我最能承受陽光的那段日子裡最相干的人了。或者說,正是因為他,我才曾經得以擁有那高程度的容光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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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五樓西曬的小房間裡的那段日子,我喜歡夏天,甚至生養出一種不畏光的心理。

悶熱無風,氣流在許久之前、我們入住後就停滯了。這使得生活作為一種狀態便戛然而止,所有的日日夜夜都被寫成了差不多的樣子。我們為自己創造了綿延的無時間性,並且在裡頭悶燒著濃稠的愛。那是種汗流浹背的幸福,即便再微小不過的事物,我們都極其知足感激。後來我走了,你說這個空間已經不一樣了。你首先過著沒有我的冬,而我隨後便親自體驗了一次沒有你的夏。

回到了沒有你的夏,過著沒有你的夏,這些感覺都倒帶回了還沒有你的模樣。我再次成為一個畏光的人。

南歐的夏天對於一個住在愛丁堡一年的我來說,還是過於耀眼。或者說始終無法習慣過分光亮的環境;我可能比較像黴菌,在陰暗潮濕裡成長、茁壯。宜蘭,文山區,然後愛丁堡。都是些潮濕又陰暗的地方。

強光與溫度帶來的不適感,如同遭遇過分飽和的身體反應。過度濃密充實,過度明亮,過度營養肥沃。有時我像被哺餵過度,不適以外也無法消化地,把那些事物都吐出來。在南歐的一個月,處於這種不適感之中,我時常任性的想,要令心上的瘡口在陽光下曝曬、潰爛,任我千瘡百孔的身軀在這綠地藍天下腐敗。苟且偷生的迷幻魅力渲染著心神,墮落的驅力催使著,但每一次我都在朦朧間看見同張臉,並記起他最後對我說過的話。

這種匱乏感所衍生的「飽和排斥症」,使我總被顯露缺陷或晦暗的事物吸引。在自然景觀、氣候,甚至相機取景中,我清楚看見自己對氛圍缺陷的著迷,更是源於缺陷而產生的,指向陷落氛圍的偏好。我是這麼解讀的。或者我不該將其論定為「缺陷」,但無可否認這確實是一種危險的傾向。正是因為確立了不可能有「飽和」及「完美」的存在,欠缺與匱乏的景緻反向地生長出吸引力——像是被黑洞與懸崖吸引的危險行為。無論面對什麼都會首先刪除明度高的那些選項。曝光不足、明度低、飽和度低都是保護。自我安定的窩。或者更像地窖。

儘管過去我也曾許願自己成為日光下生活的人。大概是崇尚於磊落的純粹,因而排斥所謂「缺陷」地,追求亮晃晃的心。可某天我也不禁想,陽光是不是其實才是一種缺陷,作為黑幕的破口,傾漏出光,破壞原先穩定的寂靜。喜歡光是不是也是一種追尋缺陷的傾象呢。因為必須有裂口才會有光的抵達啊。想著想著發覺這只是道無意義的題目。世界是個碗還是平坦開放的紙?如果將時間與空間維度切分考量,又者以第三人稱視角俯視⋯⋯或其實這打從一開始就只是純粹個人選擇的問題。

在恍惚之間,走過這個夏天,結束了搜集陽光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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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回到台灣,銜接上了熱意退去的早秋。於是這一年的夏如同一場空缺,好像從沒到來,更從沒離去。我的記憶迷迷糊糊的停留在最後一個仍然不畏光的夏天。在這如夢般的意識裡,我反覆地做著同一場夢。夢裡,在南歐拍的底片全都過曝了,洗成一張張空白缺頁,彷彿這個夏天從來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