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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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內容請當成小說看待。

水面上有一個兩公厘大小黑點,她用右食指撈起,一看,是米蟲屍體。

「媽,洗米水上有米蟲,而且不只一隻耶。」

「那你再重新洗過,總共三杯半的水,可是三杯半也太多……算了,老了,眼睛不好,連蟲都洗進去,老了就是這樣。」

母親仍盯著電視重播鄉土八點檔,她在廚房重新洗米,一一把米蟲屍體挑出,等到三杯水重新倒好,她想了想,隨即查看米桶,一打開糙米袋封口,米蟲立即現身。

「媽,米蟲都躲在糙米裡頭。」

「那你去外頭曬米,用鐵製的托盤曬,記得鐵盤下面放凳子,免得附近的狗跑來尿尿。」母親說這話同時,雙眼仍緊盯電視螢幕。

她在洗衣機旁找到鐵盤,把糙米倒在盤上,用雙手鋪平小山的米堆,果然,外頭天氣熱,待在米裡的米蟲耐不住高溫,一一現形,小小身軀爬上爬下,試圖找到陰涼地方避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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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兩天就是立秋,可按氣象局預測,天氣仍舊高溫難耐。

她突然覺得此刻有股熟悉感,彷彿似曾相識,Déjà vu,她想起來了,去年也是這樣酷熱的天氣、同樣的地點,她也是蹲在這,曬糙米。

一年怎麼過的這麼快?

去年也是她發現糙米裡頭生了好多米蟲,她照母親吩咐,拿出來曬,鄰居太太看到,卻說曬米一點用也沒有,就算米蟲怕熱,一開始會跑出來,除非用手一隻一隻挑走,否則最後牠們還是會自行躲回米堆裡。

最後還是會躲進米堆裡,她聽了不解,問鄰居原因,鄰居太太回答時的表情,她迄今還記得,那是個既

哀怨但帶有可惜的表情,米蟲最後會躲進米堆,畢竟有米可以吃啊,為了生存啊。

為了生存,生存!

她心底開始有點不舒坦,也當下明白,鄰居太太解釋原因的同時,也是在說她,說她就是米蟲,為了生存,就算外頭溫度高,她最後還是像米蟲一樣,選擇躲在家裡,因為家裡有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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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過去了,她仍舊曬米,仍舊和米蟲一樣,躲在家裡,儘管她兼了四分差,還是入不敷出,某一年夏天更慘,她得靠三千元撐完三個月,她想起來了,上一年夏天因為有稿費入帳,所以過得不錯,沒想到風水輪流轉,下一年走霉運。

更糟的是,未繳的國民年金如鬼魅般在後頭追殺,您已積欠四個月費用,總共四萬多元,為了您自身的權利著想,請盡速繳納。

她每次看到這般提醒總是火大,盡速繳納,盡速繳納,盡速繳納!這個國家什麼五花八門都有,就是沒有希望!希望!希望!有些窮苦人家連吃飯的錢都沒有,還要逼他們繳國民年金,這是什麼苦民所苦的政府?只會找代罪羔羊,拔更多的羊毛。

家人又是怎麼看她?雖說家裡經濟靠舊家出租賺租金,父親能拿勞工退休金,她無須拿錢回家,但她都曉得,父母嘴巴上沒說什麼,但母親有時仍會打聽她到底有沒有賺到第一桶金,每次她只能含糊帶過,裝傻,母親嘴巴碎碎念,一樣老套,工作幾年了,還沒賺到一百萬,早知道當初應該逼你去念護專,高中不用念了,念什麼女中,都是被你的國中老師騙了。

被騙了又怎樣?過去都過去了,不能重來,她不想再走回頭路,教職和護專不是她的命。

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她的思緒拉回當下,看著米蟲舞動肢腳,奮力鑽進米堆避暑,這麼小小的生命都試圖找出口,可她得當劊子手,米蟲不能待在米裡頭,她開始抓蟲,就像鄰居太太說的,要完全除掉米蟲,只能用手抓。

米蟲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她一隻一隻抓,隨手丟向一旁的盆栽,你們自己去找出口吧,我不能眼睜睜看米被你們吃,我也要吃米生存耶!

她總算把米蟲挑光,確定沒有蟲子躲著,才把糙米收進塑膠袋內,也許米蟲此刻恨透我了,恨我把牠們趕走,讓牠們在外自生自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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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恨不恨我呢?恨我這個米蟲總沒拿錢回家孝敬兩老,他們是不是也想把我趕走,任憑我在外頭自生自滅,不聞不問,就像蕭紅那樣?

她不敢想答案,也不想要解答,在穩定無虞的生活和動盪不安的藝術生活兩者之間,她和蕭紅選擇了後者,也許是宿命吧,她想,蕭紅在我這年紀時就死了,留下半部紅樓給他人書寫,我不要,我絕不讓別人寫紅樓,剩下的半部,只有我能寫。

我得活著,才能寫。

於是她沒多想,還是決定成為米蟲,騙父母說自己去上班,每天卻躲在圖書館裡,吹免費冷氣,喝免費涼水,哪裡也不想去,反正身上沒多餘的錢拿去玩樂,盯著鍵盤寫著八成被編輯退稿的小說,鐵了心只能賭了,甚至梭哈也不在乎,反正,說得正向,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其實,說穿了,也是米蟲生存下去的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