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一篇:《鏡子裡的人》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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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見鏡子裡那女人,那發育成熟已能夠分泌乳汁,真正哺育她人,終於展現出完整的母性。
小麥忽然想到好幾十年以後的事情,她們兩個人都已經老了;她也老了。回想起幾年前的事情,遇到小安以前的事情,模模糊糊的⋯⋯她還這麼年輕。生命彷彿從某處被折斷。她想:一個活了七、八十年的生命,得忘記多少事啊!
回到家以後看見小安,她好新好新,新得煥發。小麥站在門口一動也不動;吹風機嗡嗡地鳴叫。小安背著門口,坐在床頭,長頭髮濕漉漉,髮尾微微鬈起,窄小的肩膀,白藍的浴袍,一個病弱的身影。她一點也沒有發現小麥。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小安將吹風機關掉,掉過頭來──那樣的病容!她被小麥嚇了一跳。那自然得宛如膝跳反應,實際上是非常動人美麗的。
「你去哪裡了?」小安問。
小麥到桌邊將包包放下,背著小安從裏頭拿出什麼東西來。「我去帶了兩瓶酒。」小麥轉過身。那是兩支沒有經過包裝的酒瓶,如剛落地的嬰兒,瓶身內透出鮮豔的酒紅色,是未擦乾淨的母血。小麥接著說,「我請老闆特別調的,烈酒。」酒瓶內的水面晃動了兩下,像是迫不及待沸騰的血液(小麥為什麼要這樣煽動她呢?)。小安看見小麥的嘴型、眼神,彷彿一瞬間變得非常接近、清晰,特寫。時間彷彿被壓縮得非常短促;又在極限的消失點反彈成無限的長。小安說,「他跟你收錢了嗎?」
小麥走到靠近床尾的地方;日光燈從她的後腦勺後方不遠處灑下來,使得她的五官有點朦朧。「我告訴他有一半是你要喝的,他就說要請客。他對你那麼好。」小麥拔開兩個瓶蓋;把其中一瓶酒遞給小安。「這一瓶叫『孟婆湯』;這一瓶是『奈何橋』。喝下這兩瓶,今天以前的事,我們全忘了吧。」
她們兩個人一人喝掉一半,換了酒瓶,又喝一半,哭笑不得。她們暈頭轉向地把什麼傷人的話都說出來,藉著酒意⋯⋯反正,明天醒來,什麼都會忘光了。夜晚,兩人醉倒在同一張床,凶狠地抱在一起,痛苦地,熱情地,熱血沸騰地,好像永久地,在末日前的火山噴發,她們還緊緊地相擁;成為泥像,成為化石,成為標本。可是在更夜的時候,兩個人各自昏睡過去,不省人事。小麥把小安身上的被子捲走了;小安冷醒過來,酒的餘勁使她半夢半醒,搖搖晃晃地走到另一張床上,獨自一人又沉沉睡去了。
隔天醒來,兩人還是如常地早安,如常地洗漱,換上各自的外出服、梳妝。一隻蝴蝶,兩隻蝴蝶,搖搖晃晃地打著翅膀飛了出去。她們都有點醉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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