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後的微笑
從小父母讓我衣食無缺，要什麼有什麼，雖然身為長女但常常扮演著欺負兩個弟弟的角色，小時候算是個任性又霸道的孩子。父親因為工作忙碌，所以與家人相處的時間很少，在我眼中父親是個嚴肅、有威嚴又有距離感的人。
記得長大後第一次讓父母知道我掉眼淚，是在我念護專一年級上學期，那年我16歲，學校規定一年級要住校，我打電話給父母說：「我不喜歡離家、我不喜歡醫學、護理很難、我念得很痛苦、我很不開心、我要轉學。」母親怎麼勸我都沒用，直到聽到父親第一次溫柔的對我說：「好，可是這學期的學費都繳了，等妳把這學期念完，我們再來轉學好嗎？妳先好好想想以後的路。」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的話讓我很安定，於是我答應了。一年級上學期過去了，我再也沒有提，就這樣順利畢業。
巨大的變化發生在2013年，是父親退休後的隔年，那年我24歲，上天跟我們家開了個大玩笑，某天在家中我發現父親樣子不太對勁，送醫後診斷為腦血管阻塞，也就是中風，導致一側偏癱且影響表達能力，需要復健治療，當下的我非常錯愕、怨天尤人，為何會發生在我們家，而我為何沒有提早發現，身為護理師的我給自己扛的責任更大，我告訴自己必須要比母親和弟弟堅強。殊不知這只是個開始，由於父親的情緒起伏非常大，導致一年內中風三次，反覆住院，我們全家那段時間就這樣常跑醫院，輪流陪伴父親回診、治療、復健，當時我在醫院實習是最忙碌的期間，蠟燭兩頭燒，不只照顧著父親的身體和情緒也要照顧母親的情緒，表面上我看起來很樂觀但心痛和悲傷只能放在心裡。記得有一天父親用零零散散的字句和肢體語言想告訴我些什麼，我拼湊著理解到他的意思：「等我身體好了，我要開我的車。」他激動地哭了，就像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也默默地哭了，我說：「好，加油，我等你，你一定可以！」
看著父親練習寫字時那顫抖的字跡和總是說不完整的一句話，他恨自己的身體變化而用力地拍打著頭，那般怨自己的神情我歷歷在目。我心疼父親曾經是個呼風喚雨的主管，變成不能像以前一樣的權威；我心疼父親原本對外非常愛說話，變成不能像以前一樣滔滔不絕；我心疼父親急著想讓自己身體趕快好，積極的復健但短時間沒有成效的失落感；我心疼父親獨自承受身體和心理上的痛苦。我不是他，我不知道他有多痛，但我知道這一定不是普通的痛。
之後父親的狀況日漸穩定，生活可以自理，我掙扎了一段時間後，決定為完成自己的夢想到澳洲打工度假，直到我在澳洲的第二年，母親電話中告訴我，父親的狀況越來越差，也不肯治療，也在幾次的電話談話中，發現母親的心理狀態變得不是很好，變得很負面，她說到：「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壞事？為何要這樣折磨我！」我明白母親的個性，這情緒一定是忍了很久才肯表達，當時的我掙扎是否要繼續留在澳洲或回國，那時是我人生最糾結的時候，評估很多面向及思考一段時間後我決定回國，我不能做一個不孝的女兒，把壓力都給母親和弟弟，我已經完成了我的夢想，我不能自私的逃避，也深怕若父親突然間離開，會不會見不到他最後一面，那我一定會恨自己一輩子。那年7月我回國後，首先為了讓母親的心理狀態修復，先勸著父親安排到家中附近的安養中心休養，順勢安排做健康檢查，苦口婆心勸了幾天他終於答應了，沒想到一切都看似安排的妥當，到醫院檢查後醫師就像是判了個死刑，父親需要「洗腎」，不盡快洗腎，器官會逐漸衰竭，這時我才知道什麼叫晴天霹靂，我無法接受這個打擊，我好痛，我明白父親也很痛。
自從父親生病後，我聽過好幾次：「我很痛苦，我不想活了！」這句話他一字一句說得特別清晰。
詢問父親後表示不洗腎，全家討論後，也做了痛心的決定「不洗腎」，我也親筆簽立「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同意書」，這代表著父親離開的日子不遠了。而我知道，不洗腎的後果會比死還痛苦，腎臟功能非常微弱的情況下，身體裡的毒素會使患者吃不下東西、想吐，身體裡的水分導致晚上無法躺下睡覺、經常坐著才能呼吸、稍微走點路就喘不過氣、甚至會感覺快窒息，又加上中風的症狀讓身體更是難受。當時我的工作非常忙碌，但幾乎每天會撥空到安養中心陪伴父親，我想讓他知道到安養中心是為了能受到更好的照顧而不是拋棄，我買他以前喜歡吃的東西、跟他說說話、讓他抱抱他的愛犬、聽他牙牙學語的表達，但父親的臉上卻總是被憂愁布滿，他的狀態越來越差，身高172公分的他從70公斤消瘦到55公斤，讓上身那件衣服多了個空曠感，凹陷的臉頰、發黑的皮膚、腫脹的雙手和雙腳，從原本的單支拐杖變成需要靠四腳助行器才能行走，看著父親駝背的身影及步履蹒跚的模樣讓我好揪心，老天爺怎麼忍心這樣孱弱的身軀摧殘著父親，每探望完一次我的心情都會受影響，但回到家中我不能表現出來影響家人，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抒發情緒，尤其母親每次見到父親，心理更是充滿創傷。我曾懷疑自己做的決定是對還是錯，若沒到安養中心這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我不斷祈禱著求神拜佛，若父親離開能在睡夢中悄悄離開，我想，這會是讓他最舒服的方式，直到當年的10月某一天凌晨，母親接到安養中心的電話那一頭說著：「你們趕快來，張先生差不多了…」我們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立刻趕到安養中心，父親在睡夢中，剛剛離開了，看著他瘦弱的身軀仰躺在床上，張著嘴巴，嘴角上揚，我走向前去握著他還溫熱的手，安詳的臉彷彿是笑著對我說：「我解脫了。」聽覺是最後消失的感覺，我啜泣著用力擠出話：「爸，這六年的身體折磨，你辛苦了，不痛了，你終於可以好好地走，謝謝你把我養大，我愛你。」直到現在，我很感謝父親當時的那句話讓我繼續走護理，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我，他用打拼事業的時間換來我們衣食無缺，他靠自己買房子和車子，也讓我們三個小孩讀私立學校不用償還學貸，我長大後才明白，這是他用他的方式在為家庭付出，懊悔以前曾經不諒解父親的行為，懊悔在他身體健康的時候沒有好好珍惜、好好與他說說話，但再多的懊悔也不及命運要交給我們課題，我們必須坦然面對。
謝謝我自己是存在於這個家庭，雖然不完美，但對於成為父母親的女兒，感到很驕傲、很幸運、很幸福。
人來到世上是一個人，最後離開也是一個人，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面對生命的離別是每個人都要學習的課題。我看過很多生離死別，但當發生在自己親近的人身上，我跟一般人一樣震驚、憤怒、罪疚與悲傷，人無可避免面對死亡，當他們最終離去，我們可能會有罪疚感與無力感，會有很多「早知道」，但需要慶幸的是為你的親人再也不用痛苦而感到安慰，我們必須去面對因為失去某人而哀悼的這個過程，以及失去所帶來的痛苦，學習接受這些感覺，並且懂得珍惜、感恩、把握活著的每一天。
你有多久沒有仔細看看父母親了？是不是多了幾條皺紋、添了幾根白髮？你有多久沒有與父母親坐下來好好吃頓飯？你有多久沒有與父母親拍張照片？現在就趕緊把握與他們相處的時光吧！
因為…我再也找不到我與父親的合照，父親替我拍的照片也只停留在我小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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