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從人間煙火看盡人世流轉
文／柯志遠
扣人心弦，言之有物，孫儷睽違七年以一身短髮幹練造型再挑時裝劇大樑的《安家》，原名《賣房子的人》，說來也巧，不論是「家」的題旨，或者「房子」的意象，在這個因為「新冠肺炎」疫情持續昇溫而人心惶惶的大氛圍裡，尤其讓人看戲時心有所感：遠方的繁花似錦，真的都不如自己家裡遮風避雨的四堵牆，以及抬頭不見低頭見卻永遠看不膩的家人們。
這齣戲買的是日劇《賣房子的女人》（《房仲女王》，北川景子，2016）的版權，經由小說家六六重新編劇，不但文學性飽合雋永，localization（本土化）的手筆更是亮眼出彩，由角色到情節精氣神十足，透著活靈活現的煙火氣，看來特別行雲流水，吸睛奪目。《安家》劇本的評價甚高（接連獲得「廣電總局」和「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的「年度電視劇劇本扶持」，類似台灣文化部的「優良劇本獎」），由內而外給了一齣戲有血有肉的靈魂，更難能可貴的是這樣一個「主題嚴正」的作品居然從頭到尾沒給人刻板、僵硬的距離感，以房產仲介業的職場生態做為載體，包融了一連串繽紛人生的寫實悲喜，呼之欲出的人物群像把上海灘的摸爬滾打演繹出「浮世繪」般的流光溢彩，時而溫馨，時而莞爾，時而意外瀕生高潮迭起，是一齣訊息量特別強大的感動好戲，值得對不同年齡層的追劇同好鄭重推薦。
近十幾年來，「職人劇」讓日劇深耕出花團錦簇又鞭辟入裡的一片天，爬梳的職場軫域又多又廣到匪夷所思（連出版社負責校對那樣冷門的崗位，都能經營出一齣讓人看得目不轉睛的名作：石原聰美的《校對女王》2016），好的日劇職人劇對職場人物的刻劃從表象的細節形塑，到神韻的細膩還原，立體化了挖得很深邃的故事主題，一個個「以職場鏡像人生」的身影被雕琢出了各見精彩的即視感跟說服力，印象中，韓劇急起直追，陸續拍出了《未生》（任時完）、《金科長》（南宮珉）、《製作人》（孔曉振、金秀賢）那樣「內容擲地有聲，主題聚焦純粹」的優秀作品，剛下檔的熱播劇《金牌救援》乍看以為是一個魯蛇棒球隊絕地反攻的熱血勵志劇，其實分别就不同角色的專業位置都做了極具溫度跟深度的描繪，在觀影的感受上歸類在「職人劇」這個品項，也是恰如其份的。
至於市場越來越繁茂成熟的陸劇，倘若不算「醫療劇」（醫學劇當然是職人戲，只是其創作和製作的慣用思維似乎已經自己發展出一種邏輯跟套路，誰來拍或多或少還是有些似曾相識的痕跡），嚴格來定義，這齣《安家》可以算陸劇至今最成熟也最成功的時裝職人劇，其他諸如胡歌的《獵場》以「商戰」做為主哏，高來高去，拉開了跟普羅大眾的距離；楊冪從《翻譯官》到《談判官》，職場舞台被當成一種「包裝故事」的噱頭，流於浮面，跟日劇職人劇的精神定位相去還是相當懸殊的；2018年的《我的真朋友》也是從房產仲介切入，動員了鄧倫、Angelababy、朱一龍這樣大的卡司，原本頗讓人眼前一亮，可惜雷大雨小，除了前幾集對於房仲甘苦略微著墨，沒幾集之後就開始專心談俊男美女錯縱複雜的三角戀愛了，仍然還是沒跨出所謂「都會情感劇」的窠臼，有點可惜了那個預設的題材視野。
女作家六六文壇極富盛名，被推崇是繼張愛玲、虹影之後海外華裔作家第三人，她同時也是《蝸居》2009的小說原著者跟電視版編劇，《安家》的改編交到她手上，交出了迥然不同於日劇的脫胎換骨，除了北川景子掛在嘴上的那句「沒有我賣不掉的房子（私に売れない家はない）」還在，不落鑿痕的「接地氣」處理讓人嗅不出任何「境外移入」的氣息，一口一個「呀」的上海腔、眉宇間神色流動既斯文又圓滑的上海人特質…，在在呈現得入木三分。由著名相聲演員王自健（飾演王子健）領軍的「安家天下五人組」（裡面還有《瑯琊榜》裡的「穆青小王爺」張曉謙），各有各的神采和精彩，刁鑽的刁鑽，傲慢的傲慢，怠懶的怠懶，讓孫儷這個總公司空降的新店長初來乍到就遭遇狀況連連，幾個人基於自保的「動物求生本能」使出的種種不配合手段，讓《安家》的前十集職人權竟透出宮鬥戲的劍拔弩張，戲味盎然，火藥味也盎然，看得人欲罷不能直呼過癮。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安家》的開箱印象非同小可，節奏更超乎預期的明快、爽辣，一上來就是客串的大高手海清（《蝸居》、《媳婦的美好時代》）的個案上場了，先賣房再買房，跟孫儷過起招來，身懷六甲還虎虎生風，成交後並且衍生出一整個辦公室所有角色關係矛盾的風聲鶴唳，講故事的技巧爐火純青，人物形象逼近眼前，這是《安家》第一個值得稱道的強項。
劇情發展，各種自帶「雷區」的疑難雜症很快都登場了，接二連三的房仲個案沒一樁省事，各有各的折磨和挑戰：胼手胝足一輩子把所有攢下的錢用來替兒子買婚房的賣包子老夫婦、替做國際期貨的老公四處尋找「靜到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的房子的寵夫老婆、高風亮節有高尚人品和學歷卻只能一家老小擠著一塊兒住的中產高知份子、軋根認定房仲是騙錢搶錢壞蛋的不講理老夫婦、上窮碧落下黃泉替兒子找學區房的現代孟母、死不肯搬出豪宅的釘子戶遠房流氓親戚、隔海遙控的遠洋賣家…，單元段落串接成整齣戲的架構，有雞飛狗跳，有柳暗花明，但這些千奇百怪的峰迴路轉不完全只是「為戲而戲」的戲哏設計，值得欣慰的是總能歸結到「房子VS.家」的核心主題，那些攻擊力強弱不一的對手，每個都有其背後的重擔和糾結，那份張牙舞爪底層所隱藏的，其實哪一個不是為家人的前途、幸福斟酌再斟酌，深思熟慮還不敢貿然出手的誠惶誠恐？這些人物層次（不論戲份多寡）的完整梳理，這些段落在處理況味上的拿捏（激烈，但不矯情不浮誇），是《安家》第二個值得細品咀嚼的動人之處。
孫儷飾演的主人翁名叫「房似錦」，是一個被成功描繪出多元面向的獨特角色，單槍匹馬無畏無懼地迎向敵友不分新處境的她、早餐時三秒喝光兩杯豆漿兩口吃完一個包子的她、面對不人道不良善客戶刁難的她…，無不令人過目難忘，但在戲走完三分之一後，角色背景的披露是劇情的一大轉折，也是人物往內挖掘的另一層厚重，讓人看來揪心，無法自已。原來，「房似錦」不是「房似錦」，本名「房四井」是窮人家養不起第四個女兒要扔進井裡淹死的意思……，這個軸線的鋪陳和揭曉，震撼極了。這個故事關照的格局再次放大了，從「房子」到「家」，再進而去燭照「家庭」這個字眼真正的語境：人跟家庭的依附或牽絆、成全或傷害、眷戀或拋捨，每一個思辯，都可以是怵目驚心的。《歡樂頌》裡的樊勝美，《都挺好》裡的蘇明玉，到這檔《安家》裡的房似錦，陸劇裡這種「原生家庭」的刻劃，從來不是咆哮錯亂的狗血，總能述說得那樣深邃複雜，糾葛撕扯，又無法掙脫，看似說的是單一角色的宿命，夾雜的卻是時代進程隙縫裡的必然，以小鑑大（中國社會至今還是不可思議的貧富不均），無奈而悲憫，這個主題也投射在樓山關、魚化龍幾個對上海懷揣著無邊夢想的異鄉年輕人身上，「在上海這麼辛苦，我為什麼還要到上海來？」一段對話，格外發人深省。
而最最感人的，仍然是作品處理這些角色的態度，最走投無路的，卻也最奮發昂揚，最讓人同情的，卻也最一往無前，《歡樂頌》裡高端菁英如安迪，富貴無憂如曲筱綃，浪漫天真如關關跟小蚯蚓，但凡誰遭遇了困難，最撫慰人心的永遠是樊勝美一路飛奔趕來時的那一句：「別怕，別怕，姐在呢！」《安家》裡的房似錦明面上「我愛錢，我怎麼可能不愛錢？」的「唯利是圖」（因為一路窮怕了），其實對人的體恤關懷古道熱腸，何嘗不是另一個「樊勝美」，這樣的戲，這樣的角色，以社會的苦難鋪墊，以歲月的酸澀入魂，要不「大」都難。這，是《安家》這個戲第三個應該放大來看的底蘊和胸懷。
孫儷的演技一如既往的既沉穩又細膩，不論氣場或情感，不論層次或轉折，都有耀眼至極的超高水平發揮，繼《那年花開月正圓》的「周瑩」之後又一次建立了一個足以令人刻骨銘心的女性ICON。羅晉演多了古裝戲，難得反倒是在這次的時裝戲裡有了讓人心服口服的真摯演技，和孫儷兩人間變化幽微又自然的化學效應，也是本劇的一大看點。此外，輔戲的配角群個個鮮明靈動，客串的老戲骨陣容非同小可奚美娟、郭濤、海清…目不暇給，特別值得一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