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去年的夏末時分,我結束了整天的外拍行程,回到家又花了好幾個小時整理檔案和修圖,好不容易躺上床,卻又被電話鈴聲吵醒。我勉強撐開惺忪的眼,盯著手機螢幕上熟悉的來電顯示,強壓下心中的煩躁。是呀,除了幸野夏帆,誰還會在半夜三點打電話給我?
「喂。」我沒能控制住語氣,不爽的情緒溢於言表。
等待了幾秒,話筒另一端卻只有沙沙的雜音,我皺起眉,有些不耐:「找我什麼事?」
耳畔響起一聲微弱的嗚咽,我愣了一下,懷疑自己聽錯。別說哭了,我幾乎沒見過她難過的樣子。
「發生什麼事了?」
「她死掉了,是我害死她的。」她低聲說完,然後瞬間崩潰大哭。
「等、等等,妳先別哭,誰死了?」
「Esther,Esther死了,就在我眼前……掉了下來……地上好多血,我……」她抽抽噎噎,沒能把話給說完,但我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是妳的個案……自殺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像個小嬰兒般不停地哭。我束手無策,就這樣聽她哭了一整夜,直到累得受不了,才在熹微晨光中沉沉睡去。
「她喜歡頂樓,常常央求我帶她上去看風景,她會泡一壺花草茶,我從長照中心借兩張板凳,我們拿著馬克杯坐在女兒牆邊晤談。」她伸手接過我遞給她的毛毯,鋪上膝頭,然後微笑著對我招手。我靠過去,讓她把毛毯拉過來我這裡蓋好。
「她沒有孩子,丈夫已經過世,選擇住進長照中心是為了有人作伴。臨床實務上來說,她的症狀是典型的老年憂鬱症(Geriatric depression),但說得直接一點,就是人到暮年,各項身心功能退化,日常生活都仰賴他人照顧,失去了人際關係,失去了尊嚴,也失去了生存目標。」她轉身在毛毯底下攬住我腰際,整個人縮進我懷裡,發出滿足的歎息。
「人好奇怪,不是嗎?上學的時候不想上學,工作的時候不想工作,退休之後想著要去多做些什麼,卻又做不到了。」她輕聲說。
「是呀,活著的人成天想死,然而每天也有那麼多人在死亡邊緣掙扎。健康的人用各種方式糟蹋自己慢性自殺,重病的人卻願意付出一切換個健康的身體。」我附和。
她悶悶地苦笑:「是我不好,我不該帶她去頂樓,不該吃她烤的蘋果派,不該關心她的感受,不該給她希望。」
「嗯,怎麼說?」
她沒理我,自顧自地說:「再半個月我就要離開了,她想給我一個驚喜,要我下樓去把烤箱裡的貓舌餅乾拿出來。」
「我進廚房的時候,剛好聽見烤箱叮的一聲,我戴上隔熱手套打開烤箱,奶油、砂糖和香草甜甜暖暖的香味,我到現在都還記得。」
閉上雙眼,透過她鉅細靡遺的敘述,彷彿能夠看見那個向陽的狹小廚房,她穿著奶油色的蕾絲洋裝,雙手戴著厚厚的花棉布手套,嘴角含笑從窗邊的烤箱端出隱隱散發熱氣的餅乾。
「我轉身把烤盤放到流理台上,卻看見Esther的手機放在那裡,螢幕開著,下面壓了一個牛皮紙信封。我剛伸手拿起來,就聽見外面傳來沉重的巨響,有人在尖叫,有人大喊著去打911。我心裡猛地一沉,有種不好的預感,當我跑下樓時……」
她沒再說下去,臉上的表情有一種不尋常的平靜,彷彿對她而言,這段記憶中的感性和溫暖已經消磨殆盡,只剩下死亡一般冰冷的現實。面對此刻的她,我說不出話來,我還能說什麼呢?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擁著懷裡的女孩,祈禱自己的體溫能傳遞到她心底最陰暗的角落。
「悠生,你知道嗎?我做了不可饒恕的事。」
不知怎麼的,她溫柔的聲音讓我忍不住心下一寒,但我還是以和緩的聲線問道:「什麼事?」
她輕輕掙脫我的擁抱,慢慢地走向客房,我跟在她後面,看著她從那個灰灰舊舊的白背包裡翻出了一只牛皮紙信封。
「我沒有她的遺書交給警察,我藏起來了,因為我害怕自己因此身敗名裂。」她帶著那個邊緣彎曲捲翹的信封回到我面前,臉上的完美微笑掩飾不了空洞眼眸中的絕望:「如果我的諮商倫理沒有還給老師,能夠像其他實習心理師一樣謹守分際,循規蹈矩地做完服務時數,把與個案的相處限縮在諮商室,也許她就不會死了。」
她伸手要將信封遞給我,我只是定定凝視著她的雙眼,沒有移動。她見我毫無反應,拿著信封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面具般的平靜神情開始崩解、剝離。
「妳認為自己是導致個案自殺的原因?」我忍耐著恨不得立刻擁她入懷的心疼,冷靜地詢問。
她停頓了一下,輕輕點頭,握著信封的手緩緩垂落。
「在你們的諮商關係中,妳做出的哪些選擇,讓妳有這樣的認定?」
中性的語調和用詞達成了我要的效果,夏帆深呼吸,認真思考了起來:「透過她言語和行動的表達,可以推測個案對我的情感已經超越單純的諮商關係,她將我視為重要他人,甚至她的子女。」
「嗯,不錯的推測。發現這點之後,妳是如何應對的?」
就在這瞬間,她的眼神徹底失去了所有情緒,她沉默了半秒,然後以木然的語調開口:「個案開始透過與我建立更深厚而持續的關係,來彌補年老後長期缺乏人際互動的寂寞。但在發覺這點之後,我沒有採取應有的行動,跟個案討論,將個案轉介給其他心理師,我選擇繼續每個禮拜去長照中心,與我在那裡的三名個案晤談。」
「為什麼妳做出這樣的選擇?」我一邊問,一邊拉著她在床沿坐下。
她垂頭怔怔看著手上的信封,答非所問:「在晤談的那一個小時之中,我關心她,也享受著她的關心和她做的食物,但只要時間一到,我就不得不在她失落的目光下轉身離開……」
「夏帆,妳能試著暫時把自責和悔恨的部分放到一邊嗎?」我溫和地提出請求,然後重複一次我的問題:「為什麼在明知道你們變得親近的關係很可能會影響妳作為心理師的客觀判斷,又或者對當事人造成傷害,違反諮商倫理的情況下,依然選擇跟Esther繼續諮商關係?」
她捂住臉,又嗚咽了起來:「因為我不忍心拒絕她,她已經這麼寂寞了,她只是想要去愛人,也想要被愛。她之所以想死,是因為她感覺不到自己被人需要和珍惜,我想讓自己成為那個愛她和珍惜她的人,我想讓她感覺到,在我心裡她很重要,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很好呀,這是妳經過專業評估和判斷後做出的選擇。」我拎起床頭桌上的衛生紙盒放到她旁邊。
「不!我太自私了,我遲早必須離開她。」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感到十分荒謬似地笑了起來:「如果你早知道最後會跟我分手,當初還會費盡苦心來追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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