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斷想著自己該不該說話、該說什麼話,乃至於到現在才發這篇文。
看圖就知道是在說吳宗憲因「不知足」言論而引起的爭議,但我不是想評斷這件事,而是想說身為一個「不知足」的人,我對這件事情(以及所有對情緒敏感族群不友善的言語)的感受。
一直以來我都聽著大人們所謂的「知足論」長大,滿滿的心靈雞湯、浮華不實的建議,把自己的羽毛膨脹之後,彷彿你就不會受傷;他們永遠有說不完的「想當年」,而幸福如我們,如果不能讚嘆他們的堅忍、認知自己的幸福,則是一踩就爛的草莓。
他們生在苦力的年代,他們的苦是肉身的苦,是掀起袖子就看見印記的、得以被證實的辛苦,然則那時的苦總是有等價回饋的;熬過來了就能夠看見天,他們堅信著這樣的信念,因為它著實發生在當時的土地上。
套用到現今,我們擁有了發達的網路、醫療、經濟環境,以及當年無法想見的各種資源,我們理應變得更快樂了,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如何能感到不幸福?
但正是這樣的假想與現實產生了矛盾,他們忽略了每個時代都有屬於自己的苦難,因而當泡泡做的我們一觸就破,他們對於這樣的現象感到驚愕、不理解,甚至起了排斥之心;或許每個人心中都需要被肯認與歸屬感,當「那個年代」苦過來的人見到了「這個年代」沒理由喊苦的人喊苦,那種「透過貶斥別人來建立自我肯定」的心態就浮起來了,他們說我們是草莓族、是被寵壞的一代,我們身在滿是資源的環境,卻沒有好好去運用,這是我們的愧對、浪費,我們是待在溫室裡喊冷的小花朵們。
但,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苦難,我一再的重申這句話,因為那個年代的他們永遠不能理解我們這個年代的苦難,但我看著現在的孩子們,眼裡卻滿是心疼;他們因為網路發達而要知道更多資訊,他們因為全球化要會很多外語,他們因為不能死讀書所以除了死讀書之外還要參加各種比賽,他們在政策一再變動、核心價值卻毫無改變的體制下被壓迫,成為一個個不但要會死讀書還要熟悉升學遊戲還要把所有資源運用得淋漓盡致否則就是在浪費的壓力下,背負著過重包袱而致於生長畸形的胎兒。
上一輩的人們忽略了時代進步之餘,人對人的苛責仍會一起上升這件事,而為什麼人始終不肯放過彼此?因為適者生存的進化論,也因為人「永遠不滿足於現況」——是否很熟悉呢?「不知足」這三個字扣在憂鬱症患者身上之前,是不是應該先扣在沒有隨著環境改善變得更加親和的人身上。
回到憂鬱症這件事,我始終不想使用「疾病」、「症狀」這樣的詞形容它,因為我根本上不認為這是病,它頂多是種特徵,是情緒比較敏感的人會有的一種現象,就像冒失的人常常打翻東西,情緒比較敏感的人會對同一事物產生更為細膩的感受,然而當他們成為整個社會的少數,他們竟變成「病」了;那麼病的究竟是少數的人,還是因為別人比較少見而喊著「他有病」的人?
姑且不論憂鬱症等情緒背後的複雜性,哪怕從醫學的角度來說,它也只是缺乏了一些激素、過量分泌了一點東西,就像貧血的人、骨質疏鬆的人⋯⋯,各式各樣因先天/後天緣故被排除在「健康」一詞外的「特徵」一樣,不過是內分泌的問題;遑論許多「有病的人」發生過別人難以想像的災難,在創傷後出現的症候群,又豈是一句「不知足」可以囊括;而那些「沒有發生過重大災難」所以「沒有資格憂鬱」的人,更是被嚴重駁斥到無以立足的境界。但什麼時候開始「生病」這件事(儘管我不認為這是病,但既然要談病,我們就先採用一般認知的脈絡稱其為「病」),也需要資格了?你是否會一一檢視一個糖尿病患者飲食不固定、愛吃甜的、有家族遺傳史⋯⋯,一一打勾後再跟他說,「好,你有得糖尿病的資格,恭喜你,快去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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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答案為否定的,又為什麼/憑什麼去論定一個憂鬱症患者需要用大苦大難來「證明」他的資格?
不難理解吳宗憲在講這些話時有著他成長年代的背景脈絡,但既然世間變化有目共睹,怎麼會覺得同一種思考模式可以通用在任何時代?我說過「那個年代」的苦是肉身的苦,他們急著掀起自己的瘡疤,證明自己是苦過來的,但講白一點,活在世界上誰不辛苦?現在的孩子手上依然充滿著傷疤,但他們不揭露,他們用長袖蓋住一條條美工刀的割痕,那既是他們親手割的,也是長輩們一句句話割的。
前幾天我看著吵得沸沸揚揚的新聞,以及身邊同仇敵愾的朋友們,心裡卻麻木無感,覺得習慣了。尤其當你活在一個無法同理你的家庭、當你聽見摯友必須爬著去急診,而家人在旁邊冷眼說著「別演了」,吳宗憲的言論在他們那一輩之中,我絲毫不感到意外。(請原諒我以「那一輩」/「這一輩」一刀劃開彼此,儘管我知道其中並無確切的時間點,且並非每個人都是那樣想的,但我實在想與異己劃清界線)
我們這個年代的年輕人要背負的,不但是維持老一輩打出來的天下,還要在全球過度擴張、人口飽和的情況下,再去無限的開疆闢地。儘管資源已經幾近殆盡,我們仍被迫成為使地球浩劫的幫兇,無可回頭且視其為使命,我們無暇顧及自己內心真實的感受,直到有人責怪我們破壞地球、喪失自我,於是乎開始了一邊持續原本的暴力開發、一邊忙著維護環境兼尋找自我的歷程,這既矛盾又辛苦,我們像兼了兩份工,兩者卻互相衝突,我們因為盡責所以與自己不斷打架,且當我們因為兩方角力而停滯原地時,站在旁邊的人不會感受到兩股相悖的作用力,只會覺得「你根本沒在施力」;責難落在我們頭上,我們的敵人不但是自己,還有所有看不見其中掙扎的人。當自我已經理不清頭緒,旁人加諸的壓力使我們的自厭更加累積,形成一股惡性循環,在一次次嘗試無果之後,我們放棄了掙扎,成為呢喃無力的「厭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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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其實一切本可以避免的」不知是否太過後設,但在我的成長歷程中,每個墜落的人都確實曾經用盡自己最大的聲音去呼喊、求救,然而沒有任何一個人試圖接住過他們;我不知道是世界太過嘈雜所以沒有人聽見,還是大家其實聽見了但選擇不去救援,可是我也因此學會了默默無聲的活著,因為認知到吶喊並沒有用、掙扎並沒有用、努力並沒有用。
恰是這樣的認知構成了「厭世代」的你我,在經歷一次次失落之後,我們寧可不再動作,也不要費盡力氣卻得到和「不作為」一樣的結果。
所以「憂鬱症」、「現在的年輕人」、「不知足」、「草莓族」等等的標籤貼在我們身上時,我甚至乏力去譴責,就像現在流行的「我就爛」迷音梗圖一樣,發自內心的覺得:對,我就是這樣,怎麼了嗎?
這使得我們錯過所有變好的可能,寧可與自己的孤芳自賞自怨自艾,但那是因為我們看透了所謂的變好不過是進入大人遊戲中,熟稔自己該如何扮演角色才會被愛,所以在一開始就喊著「我不玩了」停止前進。
說這樣是消極嗎?我們或許只是在設停損機制,尤其當意識到怎麼做都不能得到老一輩的認可時,不作為或許就成為了最好且其實是唯一的選項。
當這個世界告訴我們應該要拼命往前的時候,忽略了我們曾經多麼努力,最後仍被認為停滯不前;如果盡力了和不盡力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為什麼還要拼命前進?如果無論如何都不能改變老一輩的成見,那不如就讓我們來「符合你們的期望吧」,反正你們始終都是這樣看我們的。
是這樣的思考脈絡成就了現在的「厭世代」,然而在譴責無病呻吟的年輕人之前,請記得他們曾經用力嘶吼過,且如今已經乏力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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