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早晨顯得有點太過平凡了,梳理、出門、搭車、進校,一切都精準且明確的ㄧㄧ完成。一如往常,我趕在7:20分之前進到教室。寫著資三乙的綠色班牌因久未打理,蒙上了一層灰。同學與朋友大多早已坐在了座位,只有少數幾個慣性遲到的同學,他們的座椅仍維持著昨晚回家時的空蕩。坐到座位後,一手拿著大冰奶,我一邊與左右鄰的朋友聊著一些不著邊際的廢話,搪塞著老師來之前的這段空白。
不過,似乎有些奇怪。我看了看時間,一向準時在7:30以前出現的班導,今天沒有出現。空氣中仍瀰漫著一股早晨的慵懶,眾人吃著早餐、化妝、趕作業、補眠、打鬧,一切就是個在不過平常的星期2。此時的我們依然沒有從老師的不正常中認知到,這行為意味著發生了什麼。
7:40,班導終於進到了教室。她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然而,她身旁卻跟著一個從未看過的女子。班導用一種壓抑的聲音拿起麥克風說了句:「將前後門都關上」。門附近的同學照做了,我們等著班導說話,窸窣的低語在教室內此起彼落。
「楊思澄,去世了」
我還記得班導話語落下的那一瞬間。那瞬間,窸窣的低語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近乎窒息的沈默。一旁的朋友看著我,用唇語講了句無聲的「殺小啊?」。我回過頭,不去理會他,我內心被一種詭異的懷疑給填滿,人在第一時間接受到平常不太可能接受到的訊息,就僅存這種荒謬的情緒—下意識的否定過於不可能的訊息,是人的本能。班導放下了麥克風,雙眼顫出哀痛的眼淚,眼淚順著阡陌縱橫的臉上滑落。這窄小的教室僅存班導的哭泣聲。我從沒看過班導哭過,一次也沒有,這讓我心中的害怕更甚了。一旁的女子默默的遞出一疊面紙交給了班導。我內心的懷疑隨著班導的舉動轉變為一種顫慄的驚駭,我意識到台上的她,講的是完完全全確切的事實。我看向左右,眾人的表情都凝滯了,凝滯成一種無聲的驚訝,有人甚至恐懼的忘了將嘴給闔上。班導還在哭泣著,她所帶來的—死亡的詔書,隨著波動的哭音流瀉到了整間教室內。接著,無預警地,我產生了種想強烈嘔吐的感覺,乾嘔感從肺部一直延伸至喉間,最後是口腔。我忍住嘔吐感,只發出了一聲只有我能聽到的乾澀聲響,又看向了講台。
班導終於止住了哭泣,重新拿起了麥克風:「思澄因為急性的肝炎,在昨天晚上去世了。告別式在這個禮拜六,老師會去,想要和思澄告別的同學,可以私下來找我」。說完後,班導放下麥克風,用手同一旁的陌生女子示意,隨後退到了一旁,繼續的拭去臉頰上的眼淚。那名女子拿起了麥克風,用清麗卻凝重的嗓音說:「我是輔導老師,生死是我們一定要面對的課題,如果你們覺得......這件事對你們太過......一定要來輔導處,不要藏在心裡。思澄是去當天使了,不要感到......」。我止不住強烈的乾嘔感,不停的大力咳嗽,以至於輔導老師最後的話,我已聽不清了。
我擦去了因胃酸刺喉而流出的眼淚,看向身遭。驚駭的臉龐此時轉變成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哀傷、悔恨、難過、悲傷、冷漠及事不關己的神情在面頰上相互交織與流動。又是一陣乾嘔感,我意識到了這陣乾嘔。了解到了自己的罪惡,導致我想要嘔出自己腐爛的內心。楊思澄是人們口中所稱的遲緩兒,因為就近入學而來到了我們班,她的身分介於普通班與資源班兩者。她有點自閉,就算是相當親近的人,也要將耳朵貼近在她的口前,才能聽見她說的話。她的成績也是相當慘澹,從我知道的第一天起,她的成績始終沒有突破20分過。還有,她還會不停的流著口水,不管是走路、午睡、上課,她的下巴始終會牽著條透明的細絲。午睡完,綠色的桌板也會留下一灘透明的水潭。我早已忘記,究竟是什麼時候,炙烈的罪惡開始在我身上發酵。「反正不用考的很好啊,有低能兒檢定,怎樣都可以60分及格」這是我們在瀕臨被當邊緣時,吐露出的罪;「幹!問她什麼都不回,他媽是比較笨的海倫凱勒是不是?」這是我們與她一組,私下說出的惡;「把拖地的工作給口水怪就好啦,反正她不用裝水也能拖地」這是換掃地工作前,我們嘲弄的愆。時間彷彿停止了,這三年的一切如黑色的潮水排山倒海而來,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想到了不久前,某個朋友開始關心她、照顧她,並不因為她的異樣而排斥她。就在一次的吃飯時,我們對她說:「你幹嘛幫她啦,幫她她也不會變聰明啊」「你是吃到她的口水嗎,哈哈哈哈哈」「你是保母嗎?」「白癡就是要給人嗆,你懂嗎?」。也在之後,那位朋友也開始漸漸的疏遠了她,楊思澄又是孤身一人了。思緒流過於此,我感覺身上的罪孽在意識的漸漸聚合下開始形成了污濁的黑點,讓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7:58分。我看到前排一個常向她討便當吃,一昧利用著楊思澄的女同學,流下了虛假的眼淚。我前方那個最愛罵她「白癡」的同學,一臉哀傷。那個曾經對她伸出援手的同學,面無表情的將眼神聚焦於黑板上的空白。那位對楊思澄始終不在意,甚至是根本不當做她曾經出現於自己生命中的那位資優生,此時正在畫著妝容,臉上流溢著淡淡的輕蔑。我看不到自己的臉,此時的我,臉上該會是什麼表情呢?悔恨、自責、難過、冷漠、忽視、悲戚、憤恨、苦惱、後悔?是這些嗎?我不知道。或許,是這些情緒顏料所潑濺。最後,糾結成一幅黑色的,無以名狀的臉孔吧?我細思著。
8:00鐘,鐘聲響起。我思考著自己的罪孽。隨著那此時聽得不甚清楚的幽微鐘聲,涓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