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畫如墨】十、風暴
那抹笑好似起了什麼關鍵作用,無形圈著他們的圍籬意外破了一個口,從口子裡灌了新鮮的空氣進來。簡餐店內的紛擾重新跟他們接軌,徹底融為一體。
孟睿盯著她看了好半晌,綠茶吸了好幾口,待玻璃杯裡的內容物少了一半,才盼到白沫開口。
「其實,也真沒什麼大不了的。」
開場白頗沒誠意,都不知道是不是抄的,跟剛剛孟睿的經歷幾乎能重疊。
白沫的情況跟他差不多,相似的開頭相似的結尾,要不是有些細微的差別,都要以為是照搬孟睿的說詞來塘塞。可能抄襲都是那個樣子,換個法子變個戲法,總歸一句就是偷了別人的東西佔為己用。惡劣一點的還會反過來咬親生父母一口,說他們剽竊了「自己的」孩子,將受害者的形象演得維妙維肖。
她開口時的表情毫無波瀾,就像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事,乍聽之下全然不在意。孟睿將自己的目光下移,看見她縮在桌子下攥緊的手,因用力過猛手背上已經浮現好幾條青筋。
白沫的成長背景他一無所知,不知道是怎樣的環境下促使她養成隱忍的性格,『孟睿』知道嗎?應該是沒道理不知道,連他都發現了,另一個他多半不會太糟。那為什麼放任她不管?是其中有他不知道的隱情,還是真的沒發現?
他沒有答案、沒有頭緒,打從意外來到這裡,就好像一直深陷風暴中心。他擁有了夢寐以求的生活,卻有種感覺在心頭生根,影影綽綽。以孟睿追根究底的性格,他不可能說服自己別多想,只好安撫自己再等等——等到線索更詳細、等到『白沫』跟他更加熟悉、等到……
等到。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可能是等到白沫活過來,等到他享受夠幸福的生活……
簡直沒完沒了。
最後思緒被白沫的話拉回去。
「說起來我一直沒認真數,到底被栽贓了多少次?我覺得用罄竹難書形容應該不過分,抄啊、被抄,甚至連代筆這種事都扯上天了。幾年後我開始紅了就變成盜印,我都不知道自己這麼有能耐,古今中外哪個大神有我這麼多事的啊?」
孟睿被她自嘲的說法說得有些懵,一時之間猜不透她到底是真不在意還是假不在意。這個世界的白沫藏心的本領太過高端,跟他認識的那個把心思都寫在臉上的白沫完全無法相提並論。饒是他半開金手指的穿越者身份,這回仍踢到鐵板,全栽在那張不知是真笑還是假笑的臉皮上。
「算了,不說這個,」她勾勾唇,話鋒一轉,「這次場刊你會來嗎?」
「什麼時候?」
「下個月月底,封面這個月月中給我行嗎?」
「沒意外的話,自然是沒問題,妳要幾張內插?」
「那我到時把全稿發你,我們選一下幾張特寫的圖吧。」
「嗯。」
白沫開始說起她這次的封面需求,孟睿拿手機記了幾個重點,不太明白的等看完全文再來決定,真不行就問白沫。烏煙瘴氣的氣氛很快就散了,像沒存在過一樣。簡餐店的空調溫度適宜,他們在裡面待了很久,孟睿的綠茶見底已經是幾個小時後的事,他看了下時間,差不多該走了。
出了店門,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太陽落了一半。孟睿跟她的車停在反方向,正好在門口分別。
「妳過來還回工作室嗎?」
「不了,我想到處晃晃,你呢?」
「一樣。」
之後各自無話,他們佇立原地,誰也沒開口。視線相撞許久,白沫有些尷尬,她嚥下幾口口水,覺得方才的飲料都白喝了,竟有些口乾舌燥。
「那筆畫大神……改天見啦。」
「白沫。」她正欲轉身,聽見聲音後又回頭,「嗯?」
白沫已經往反方向踏了幾步,隨後維持相同的距離把頭轉過來。陽光不大,頂多起到一點打光作用,他掃了幾眼,視線落在她曲起的手上,指節上的紅痕退了,但還是有些腫。
孟睿瞇起眼,原先想說些什麼,抬頭對上白沫疑惑的眼神,最後又把話吞回去,只說了一句:「保護好妳的手。」
白沫自然知道他指什麼,她沒回答,向孟睿揮手後,很快就鑽進車裡。直至她的身影徹底跟街道融為一體,孟睿才收回目光,駛著車離開。他自然知道白沫瞞他很多事,卻也無可奈何,他們不過認識了一個多月,這種反應很正常,但他還是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快被壓得喘不過氣。
是因為他不是『孟睿』嗎?還是其他什麼原因?不論是哪個,都令他莫名煩躁。他把車開回家,原本想在家好好睡一覺,但途中接到陳筌佑的電話,說要跟他討論封面,他才打消念頭,切換成工作模式。
回到家後,他先去換了居家服,陳筌佑大概在工作,傳訊息煩他的速度比平時慢了很多。
下午14:02成全:收到你的草圖啦!之前有事先跟你說過,不過那時大家都在忙製書的事,書的樣品還有紙張材質一直沒下來,我也就沒多說。
下午14:02成全:現在可以來討論啦!圖沒問題,不愧是我們筆畫大神,你可以直接換成線稿><
下午14:02成全:喔對了,要跟你討論一下黑插的部分,我們之前沒多談吧?你時間上方便畫幾張?
孟睿打開電腦,想了一下才回覆。
『你的期限什麼時候?幾張?我最近要畫白沫的個誌。』
下午14:05成全:書還在校對,花不上太長時間,不過也不急,正反封面按我們之前討論的話就行了,不需要改。至於黑插……你方便畫幾張?我有幾個特別想畫的場景,時間方面白沫的個誌是要趕場吧?我的排她後面沒關係,沒那麼趕。
下午14:06成全:場次後面再推一個月的時間OK?
『可以,那你要幾張?』
陳筌佑前後提了好幾個,都是書裡比較重要的部分,他有印象,腦袋裡也大致有個構想,要畫出來不難。他一向不怕畫難度高的圖,挑戰性高對他來說是好事,麻煩的是他想像不到構圖的畫面,那比圖本身難畫還要難搞。
他再一次跟陳筌佑和對了交稿時間,都確定了之後一口答應下來,黑插不需要太多時間,如果是彩圖他就得考慮。他們的對話沉寂了一陣子,孟睿正打算關閉回房躺一下,不過陳筌佑卡著空檔,又傳了訊息過來。
下午14:20成全:說到白沫,她還好嗎?我最近聽編輯提到盜印的事,鬧得很大,我們出版社這邊全都知道了。
孟睿頓了一下,不知道這事該不該說。螢幕另一邊,陳筌佑的訊息還沒結束。
下午14:21成全:她之前就很常碰到這事,不過這次的粉絲比較不理智,罵得有點難聽,如果她有什麼反常的地方你還是多看看吧。
他沉默了半晌,『……她看起來跟平常沒兩樣,也就是看起來而已。還是有些小動作沒藏住,只是她什麼都不願意說,我也沒輒。』
他還是忍不住說了。陳筌佑跟白沫本人並不熟,他們之間的交集中間都隔著一個孟睿。白沬知道陳筌佑是透過他,陳筌佑知道白沫也是透過他,雖然都是寫文的,說到底就是認識,但不太熟。
他原先以為陳筌佑會說點什麼回應他,等了一會兒,訊息狀態一直停留在已讀。就在他認為對方沒打算回的時候,等到幾句出乎意料的回答。
下午14:25成全:我跟她不熟,自然是不好說什麼。但是寫文的人大抵上都差不多,我們把一些自己說不出口,或是言談上說不清楚的東西用文字表達,傳遞到每個讀者心裡。
下午14:25成全:對於我們來說,讀者的支持無疑是我們很大的動力和鼓勵;而反過來,他們的不諒解就是對我們的傷害。我不知道全天下那麼多作家都是怎樣想的,我很感謝支持我的人;但是我不會為了他們去寫故事。
下午14:25成全:我看過白沫的書,我想她大概也是這樣的人。作家其實都是很任性的,我們恣意妄為、無理取鬧,只想寫自己想寫的,不想去管別人說什麼,理不理解、買不買單──那都不是我們會考慮的。
下午14:26成全:我們只會考慮這個人在這個情況下會做出什麼決定,在他們身處的世界裡唯有他們自己能夠主宰自己的人生,其他什麼的都不行;哪怕是作者也是。
下午14:26成全:我們不可能為了迎合讀者刻意去寫一個圓滿的結局,故事該怎麼樣就怎麼樣,該死的不可能活,命沒絕的不可能死,這是原則,也是一個作者最基本的良知。
孟睿想,也就你們這種大牌才有臉說這種話;但白沫還真可能這樣。陳筌佑說的那些他大概也知道,盜印風波一出,有很多人受騙,也有很多人看到『結局』。
那個『結局』是美好的,夢幻得不切實際,完全不像是白沫會寫的東西;可那卻是讀者要的。甚至有些人直接在白沫的專頁上回覆:「如果結局不好就不會買,寧願看盜印的」。
孟睿完全無法理解這是什麼心態,因為不合胃口寧願看假的東西逃避,甚至反過來威脅正主,讓她按照他們的步調走。腦袋上好像有什麼被人一把拽住,直直地往後拉。他不禁頭皮發麻。孟睿不敢去想,白沫究竟是用什麼心情笑著跟他說沒事的,演技無懈可擊,真該拿個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