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睿你看!這是我最新發現的!今天院長讓我們出門,這個泡芙可好吃了!我吵了院長好久他才讓買的!』
白沫手裡拎著兩袋泡芙,一個卡士達的、一個巧克力的,她這人的心思向來藏不住,有好東西第一個來炫耀的肯定是孟睿。孟睿在畫畫,正在構思下一個作品,被她的聲音一擾,靈感煙消雲散。他正欲開罵,卻在抬眼看見她時滯了一瞬,而後不動聲色地把煩躁的情緒壓回去。
看她這麼高興,這次就算了,雖然她可能每天都這麼高興。
『妳沒吃過泡芙?』
『什麼?你以前吃過嗎?可惡!我原本想說一個給你的,既然你吃過了就算了!』
孟睿沒理會她,伸手搶過其中一袋,直接咬了一大口。
『吃過還是可以吃,傻逼。』
『你這什麼態度!你手上拿的還是我給的!』
白沫原本想把泡芙搶回來,無奈孟睿消滅它的速度更快,「物證」被吞進肚裡,再厲害也沒轍。白沫氣得跳腳,在一旁大吵大鬧,直接被他無視。孟睿拿起素描本,把方才腦袋裡記憶的畫面畫下來。畫裡的女孩拿著兩袋泡芙,笑容燦爛,好像隨時都會發光。
畫完之後他悄悄抬頭,看見白沫雙手撐著下顎盯著他看,頗有用眼神把他生吞活剝的架式。他愣了一下,覺得自己有些過火,好像該說點什麼。
『……謝謝。』他字斟句酌,只從喉嚨裡憋出兩個字。
『嗯?你剛說什麼?』
『沒聽見就算了。』
『喂!我有權利要求你重複一次!』
『好話不說第二遍,要怪就怪自己耳背。』
『你!』
白沫是個有趣的人。或許整個孤兒院裡的人都是這樣,但他就是覺得特別,可能是特別奇怪、也可能是特別煩人,四捨五入就是特別。他在素描裡畫了很多白沫──跌倒的、比賽輸他的、買到東西時的。
原先他只畫景物,後來破例多了一個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裡面的畫唯一的共同點,大概是笑容。他發現,不管什麼情況下,白沫都是笑著的。好像無憂無慮,天塌下來也不怕,有源源不絕的勇氣。
又或者只是有勇無謀。
現況對孟睿來說不算太糟,孤兒院裡的人都很友善,院長也能保證他們最基本的衣食無慮,最近也有了資金,再過一陣子就能上學。事情勘勘步入正軌,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白沫問他那句話。
『欸孟睿,有父母是什麼感覺?』
孟睿不明所以:『什麼什麼感覺?』
『就是……哎,我也不會說!這裡就只有你有過父母啊!什麼都可以,例如你以前在家的生活怎麼樣,爸媽買了什麼東西給你,怎樣的都行!』
他陷入漫長的沉默。
孟睿對父母沒有太大印象。那段記憶在他的人生裡談不上珍貴,擁有的時間太短,加上時過境遷,很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了,對父母的思念被時間磨得一點不剩,只剩下殘存的影像,連個念想都沒能留下。
反而在孤兒院的記憶深刻些,僅需一個片段,回憶都能立刻鮮明,興許是因為那裡有個白沫。
他被送去孤兒院時未滿十歲。家裡是書香門第,除了很小就被迫看很多書,素描、寫生、讀世界名著,幾乎在不應該的年齡就被強塞許多他不可能懂的知識。
家裡人天賦異稟,自然覺得生下來的孩子也該同他們一般優秀。他前些年的日子壓抑,人生兩字圈了一團霧,找不著方向。他並不喜歡畫畫──不喜歡任何東西,也拒絕任何人走入他的世界。孟睿生性孤僻,加上家庭因素使他排斥與人接觸。諷刺的是,拿去家庭之後陪伴他的,是他最厭惡的素描本跟畫筆。
當他被送往孤兒院,他第一個想的是他並不屬於這裡。想要遠離家,想擺脫困住他的枷鎖,甚至想要抹滅那段記憶;然而當美夢成真才發現自己格格不入,心臟裡邊空了一塊,填不滿,空曠得慌。
他不屬於任何地方,在一個旮旯角落踽踽獨行。小心捧著心上殘存的碎塊,不讓自己再受半點傷害。他不知如何是好,既不善交際,性格又惡劣,更厭惡那些笑得燦爛的小孩,怨他們擁有得少卻比他幸福,又可悲他們不曾擁有過家。
想法畸形又醜陋。
他逼迫自己接受眼下的處境,迫不得已,他再次拿起畫筆,唯有筆墨碰上紙張時他才能靜下心,佯裝自己不在意,在一旁冷眼旁觀。好似這樣就能欺騙自己,讓他別那麼不堪。可是卻有一個聲音異常頑固,硬是摧毀他佈下的層層高牆,透著殘骸傳過來──
『哇!你畫得好好!欸欸,這裡你是怎麼做到讓顏色有深淺的?』
僅此一句,他的世界開始崩毀。
孟睿看著陳筌佑訊息上那一大段話陷入沉思,他有些發怵。曾聽人說過,一個人寫文有很多原因,可能是享受眾星捧月的感覺、可能是為了紀念某個人事物,也可能是想藉著文字傾訴內心潛在意識裡最真實的渴望。
他當時寫文是因為白沫,很純粹地想把「如墨」這個名字帶到眾人眼裡,讓很多人去替他記得,那個應該榮光加冕的名字。但他不知道白沫是因為什麼。
下午14:30成全:好啦,再說下去也沒什麼意義。她遠比你想得堅強多了,現在市面上的大神,哪個不是挺過萬千壓力過來的?明裡暗裡的抹黑謾罵多著,誰沒經歷過都沒那個臉說自己是大神。
下午14:31成全:成全向您傳送了一檔案,點擊下載。
孟睿看了一眼,是《曾經》的全文,他點了下載,把檔案存到工作資料夾。
下午14:31成全:我們繼續說正事,這是校稿後的全文,內容上其實也沒什麼差,跟之前你手上的那份差別不大,主要就是錯字改了,加了幾篇番外。你看一下WORD上第十三頁中間,這一段我希望你能給個黑插特寫。
……
陳筌佑的話題轉得很快,他不過恍神幾分,內容又被他帶到工作上。孟睿順著他的要求看了幾眼WORD,在陳筌佑特別要求的地方加上幾個備註,具體要怎麼畫,等到所有黑插都確定後再來定奪。
『孟睿,我們以後如果出書,你要幫我畫插畫嗎?』
他還沒插上嘴,白沫興高采烈,沒給他這個機會:『除了封面跟封底,我看到現在的書裡也有插畫!黑白的!全部你都會幫我畫吧!我目前看過的所有畫裡,沒有任何一個畫得比你好的!』
『太浮誇了。』
『哎,你不信啊?這樣不行。你要對自己有點自信啊!拿出平常睥睨眾生的態度出來!』
『……』
那時年幼,白沫在孤兒院裡大放厥詞,嚷嚷自己要當上大作家,要比現在檯面上的任何人都要厲害,說了很多。孟睿在一旁看著她,任由她說。看她何時說累了,讓自己能夠清淨清淨。
只是他沒想到白沫是認真的,明明之前都是拿著素描本跟在他身後到處晃。自從喊了亂七八糟的話後,整個人都變了。素描本不拿了,改看書;有時也會拿著筆在筆記本上塗塗改改,寫些小段子。
那年白沫八歲,他十歲。
孟睿意外發現,白沫在文字方面很有天賦,孤兒院的孩子沒法上學,都是院長在院裡拿幾張桌子跟椅子,直接跟孩子講起課來。估算起來約莫是小學一二年級的年紀,她已經懂不少詞跟字了。
身為一個被荼毒已久的讀者,白沫從原本亂無章法的天書到稍微能看的段子,再到能夠讓人想看後續的小故事,這之間不過過了幾個月。孟睿盯著早上白沫塞給他的紙──皺巴巴的,幾乎要裂成兩半。他看著看著,腦中閃過前些日子白沫嚷嚷的作家,突然覺得好像不是辦不到。
他們還小,未來存在著許多可能性。
跟陳筌佑的對話暫時告一段落。他走到廚房泡了一杯茶,才剛坐下白沫就傳來訊息,是個誌的文檔。上面還附了一個笑臉,要他趕緊把封面生出來,需要討論也完全沒問題。
白沫一向堅強,以孟睿看來,甚至能說她無堅不催,內心就是一座銅牆鐵壁,好像任何事都影響不了她。再汙濁的髒水潑過去,都像把小石子投進湖裡,激不起什麼波瀾。
孟睿盯著那則訊息看了一會兒,回了一個OK後就把聊天關了。
一看到內容,孟睿打消睡午覺的念頭,準備埋首工作。白沫的委託時間比較緊,盜印風波沒有降低她的速度,反而加速完成全文。孟睿打開文檔,《失而復得》的字數不多不少,十五來萬,WORD字檔算上排版,百來頁起跳。
『我曾預想過很多種可能,如果我能與你再次相見,我該對你說些什麼。
是笑著朝你揮手,演技超常地向你說聲「嗨」;是冷著臉,質問你為何不告而別;是哭紅了臉,衝上去一把抱住你。
我想過很多,卻沒想過如果真能實現,我該如何壓下體內躁動的心跳,還有失而復得的喜悅。
──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他看了前言,想起自己初來乍到,剛見到白沫時的樣子──簡直像個傻逼。以為自己走火入魔產生幻覺,一驚一乍的。明明高興得心跳破百;卻連上前確認的勇氣也沒有,經年累月攢下的穩重全餵了狗,像根木頭愣在原地,還等白沫開口。
當時的茫然、喜悅、恐懼、疑惑還有焦慮全混雜在一片,五味雜陳。後來知道這裡是平行世界,是真的也是假的,是假的也是真的,心裡又突然酸了一塊。
孟睿在軟體上寥寥勾了幾筆,先是一無所知的茫,而後半知半惑的喜,後為全盤皆知的澀。初步構想完成後,他緩了緩,又看向螢幕。螢幕上是一張女孩的臉,一雙眼茫然看著前方,沒有背景,像被一團霧包圍。
他覺得很眼熟、似曾相識,看著看著,腦裡閃過一個畫面。
他想到了。
孟睿最後還是決定去睡覺,他把初步的草稿傳給白沫後,電腦關機,一頭栽進床裡。腦子裡繞著很多有的沒的,他以為會睡不著,沒想到睡得特別好,幾乎一碰到床就失去意識。
茫然看著前方、沒有背景、像被霧包圍。
──是他自己。